第214章 骂皇帝
梦回大明春 by 王梓钧
2021-6-10 21:10
众臣等待多时,皇帝与庄妃终于驾到,也就迟到了两刻钟而已(明代一刻钟为14分24秒)。
但没有官员对此心生不满,皇帝能来上课已经很难得了,迟到半个小时又算什么呢?
倒是庄妃的出现,吸引了群臣注意。
一般而言,嫔妃是不参加经筵的,至少从大明开国以来便如此。但又没有严格规定,说后宫嫔妃不能这样做,就算此举不妥,也只是违反后宫的规矩而已。
同样无人反对,因为规矩早就被破坏完了:第一,经筵不应该在豹房举行,这是对群臣的不尊重;第二,嫔妃不应该住在豹房,想想豹房那上万军汉,就知道此举有多么荒唐。
朱厚照接受群臣叩拜,笑着说:“诸卿请起吧,不用多礼。”
庄妃蒙着面纱,而且把整张脸都蒙住,此刻就坐在皇帝身边。
大部分官员,都以为是在避嫌,没怎么当回事儿。只有杨慎和另一位年轻官员,望着庄妃目瞪口呆,明显已经认出那是顾倌人!
已经垂垂老矣的英国公张懋,恭敬问道:“陛下欲读哪本书?”
这也是没规矩的表现,经筵内容需提前定下,好让主讲者有所准备,也避免临时找不到相应书卷。
朱厚照说:“上次讲到哪里了?”
礼部尚书傅珪回答:“《资治通鉴·齐纪之三》。”
朱厚照道:“我忘得差不多了,今日换一本吧。”
傅珪说道:“陛下已将《四书》、《诗经》、《礼经》学完,今日不妨讲《书经》。”
明朝的经筵内容,以四书、五经和通鉴为主,偶尔也讲《皇明祖训》,以及抽讲各朝代的治政得失。
“那就讲《书经》。”朱厚照从善如流,视线往下边一扫,很快落在何瑭身上。
没办法,这位先生太出众了,蓬头垢面想不引起注意都难。
杨廷和刚想宣布主讲官,朱厚照突然指着何瑭:“你来讲!”
何瑭起身离席,大摇大摆走到皇帝对面,毫无规矩的盘坐于地。
朱厚照颇为欣喜,没想到翰林院还有这般人物,顿时笑问:“卿乃何人,现居何职?”
何瑭回答道:“臣翰林院修撰何瑭,奉命教授翰林院后进如何修史。”
“何修撰开讲吧。”朱厚照说。
何瑭等着礼部官员,把一本《书经大全》递给皇帝。他自己则没有接书,两手空空,直接讲道:“《尚书》有古文、今文之分,可并行不悖,古今皆讲之。日若稽古,帝尧曰放勋,钦明文思安安……”
背诵了一段原文,何瑭开始夹杂私活进行宣讲:“尧帝名叫放勋,他严肃恭谨,明察是非,宽宏温和,诚心尽职……何为《尧典》?载尧帝之故事而为万世常法也!作为一国之君,应如尧帝那般。陛下久居豹房,每日与左右近臣嬉戏玩乐,称不上‘严肃恭谨’;陛下宠幸小人,称不上‘明察是非’;陛下喜怒无常,称不上‘宽宏温和’;陛下不理朝政,称不上‘诚心尽职’;陛下……”
大殿里一片死寂,都傻傻看着何瑭,感觉这位老兄已经疯了。
把朱厚照和尧帝逐一对比,所作所为完全相反,就差没有直接说出“昏君”二字!
朱厚照是不怕被骂的,他早就习惯了,因此还能冷笑以对。
及至何瑭从尧帝讲到舜帝,说出父义、母慈、子孝、兄友、弟恭五种美德,朱厚照终于勃然变色。
何瑭说,皇帝长期住在豹房,不每天去给太后请安,是为不孝;一直冷落后宫,多年来没有子嗣,是为不孝;把先皇传下来的江山搞得乱民四起,是为大不孝!
何瑭的言辞越来越激烈,至禹帝时达到巅峰,因为“禹帝篇”主讲君王为政!
何瑭面对皇帝的愤怒,侃侃而谈道:“一国之君,应当‘修身、知人、安民’。陛下荒唐无稽,可否修过己身?满朝小人横行,可是知人善任?天下流民四起,可知什么是安民?君主有九德。一曰,宽而肃。陛下该宽时不宽,该肃时不肃,此一无德也!二曰,柔而立。陛下性格刚烈,且又易被谗言误导。此二无德也!三曰……”
“何修撰,适可而止吧!”杨廷和终于听不下去了,何瑭话里多多少少也顺带骂了他。
朱厚照已经愤怒到极点,却冷笑道:“让他讲完!”
何瑭把君主九德与朱厚照对比,从而得出结论,朱厚照连一德都没有。
接着又是为政,《尚书》说明君不能贪污安逸、放纵享乐,应该兢兢业业。明君不要虚设各种官职和机构,应该让有才德之人来完成政事。君臣之间应该互相尊重,同心同德……朱厚照全部违反。
何瑭越说越激动,干脆站起来。他扫视群臣,又直面皇帝:“《尚书》为何记载大禹治水?告诫君臣也!为君者,为臣者,当以造福百姓为先。民乃社稷之本,无民耕种则天下饥馑,无民织造则百工不兴。而今,人民耕种却不得其食,人民织造却不得其物。因此流民遍地,皆不得活也!禹帝开山劈石,乃大水平息,人民安居乐业,自成无上功德,自为万世久仰!禹帝一人可治水乎?需选贤任能,君臣齐心,方能安民!观陛下之行事,皆背离禹帝之德行,乃千古一独夫是也,后世自当唾之……”
王渊忍不住感叹:老哥牛逼,竟敢当面骂皇帝是独夫。
“滚!”朱厚照终于忍不住了,抄起茶杯就砸过去。
何瑭被茶杯砸中,却若无其事,继续说道:“臣再来讲‘甘誓’,请陛下认真听书……”
朱厚照猛地站起来,一脚踹翻几案,大喊道:“给我拖出去,廷杖伺候!”
“陛下不可!”
杨廷和带着内阁和六部大臣,全都出来阻止。
杨廷和说:“何修撰奉命讲经,此刻并非臣子,乃帝师也。陛下怎可笞打老师?”
朱厚照愤怒至极:“朕没有这样的老师!”
杨廷和说:“奉命讲经,即为帝师。至少在此时此刻此地,何修撰是陛下的老师!”
朱厚照气得够呛,却又被师生关系阻住,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处理。
庄妃突然开口:“皇帝哥哥,我虽然没读过几本书,但也知道唐太宗和魏征的故事。此人虽然胡说八道,但陛下乃英明圣君,怎可与他一般见识?何不效仿唐太宗,暂且容忍此等糊涂臣子,让他回家好生反省今日过错。”
听得此言,朱厚照本想要顺坡就驴,不再跟何瑭计较,结果何瑭却不依不饶。
何瑭说:“陛下,臣何错之有?臣不过是在讲《尚书》而已,句句属实,绝非虚言。难道身为臣子,对陛下说真话也有错吗?陛下确非明君也!”
“好,你很好,”朱厚照冷笑不已,抬手指着何瑭,“你说做官应该造福于民,那就别在翰林院了,去地方上造福于民吧。”
何瑭闻言大喜,当即跪地叩头,无比真诚而恭顺道:“臣,谢陛下恩典!”
这个反应完全出乎众人意料,朱厚照瞬间感觉中计了,此人今日就是来寻求外放的!
庄妃说:“何修撰,请牢记今日之言,做一个造福于民的好官。”
何瑭道:“臣一日不敢忘记。”
朱厚照此时怒气已消,望着跪伏于地的何瑭,简直又好气又好笑,居然莫名其妙的对何瑭心生好感。但又抹不下面子,装作怒气冲冲的模样,冷笑着转身拂袖而走。
经筵大会就这么散了,群臣纷纷朝何瑭拱手,以表达对耿直谏臣的敬意。
同时,官员们也私下评价庄妃,众口称赞道:“此贤妃也,当为社稷之福!”